王之春突然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恐惧。这是家新开业的西餐厅，位于上海公共租界大新街与四马路交叉口的金谷香番菜馆，二楼，他环顾四周，请他来聚餐的朋友并不在，倒是两个神情诡异的年轻人凑上来问长问短。他虽然是秀才出身，但久历戎行，因军功平步青云，最后以广西巡抚退休，身手敏捷，处事精明，又有丰厚的社会经验。

“走！”他对两位青年笑笑，摇摇手，表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突然间一个转身跨下楼梯，跑到了餐厅门口。

然而，隐隐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斜刺里冲出个孔武有力的中年人，一下子扯住他的马褂，第二秒，黑洞洞的枪口顶住了他的额头。杀手扣动了扳机。

这是清光绪三十年（1904）11月19日傍晚。当年秋冬，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不断在上海滩被媒体津津乐道，被市民口耳相传，甚至还搬上了舞台，正在租界工作、求学的陈其美对此耳熟能详。随着巡捕房查案的深入，他马上会知道，策划、主持、实施这起暗杀事件的，正是他所在学校的老师们：蔡元培、张继、章士钊、刘师培。但他不知道的是，以这些人为主干成立的光复会，8年后会成为最令他头痛的政治敌人。

就从这一天开始，12年之间，革命、暗杀、暴动、洋枪、炸裂弹，这些字眼时时萦绕在他脑际，他的命运也一直浮沉于这些字眼之间——直至生命终结。

身为小学徒心怀大世界

从通常意义上来讲，陈其美是个苦命的人。9岁丧母，15岁失怙，此后进学无门，事业无路，一直蹭蹬于小镇上一间当铺，27岁还是学徒。所幸的是，他有着卓越的眼光和敏锐的触觉，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好弟弟。

陈其美，字英士，浙江吴兴人，1878年初出生于湖州城内一个小康之家，排行老二。他父亲是个商人，倒也重视儿子们的学业。老大陈其业似乎是读书种子，一路高升至府学深造，但陈其美就有点浑浑噩噩不思进取，除了和小伙伴们嬉戏时表现得非常机智勇敢外，也没什么突出的优点。就在他15岁的时候，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父亲去世。如此，三兄弟的人生轨迹全部改变。老大依依不舍离开府学，回来挑起家族事业；陈其美则去了湖州附近的桐乡，进了一家典当行做学徒；老幺陈其采还小，继续在家读书。

桐乡离东亚的文化中心上海并不远，离开学堂的陈其美竟越来越重视学习。他孤身漂泊在外，倒也无心成家立业，而是把大量的薪水用来订阅购买沪上刊行出版的报章杂志。这样，他知道了“同光中兴”不过是一场幻梦，朝廷办洋务30年，海军陆军都远远不敌同时起步的日本；他也知道，自甲午战败，列强对于中国的瓜分狂潮已经无法遏制。

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刚签订，陈其美就敏锐地发现，以八股文考试为主要手段的科举制度已不能适应时代要求。他当即致信弟弟陈其采，要求他放弃“四书五经”，“劝习西学，以求实用”。在其采18岁正为前路选择发愁的时候，陈其美“知武备之不可缓”，劝他去日本学习陆军。

这些建议恰逢其时。陈其采东渡是1898年，赴日本学习军事的留学生人数不多，还未引起北京、东京政府的注意。因此他先在成城学校作预科训练和文化学习，然后作为第一批中国学生，考进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

为此，他一直感激二哥陈其美。回报的时候到了。陈其美知道，对于现代科学知识，他还缺乏全面系统的了解。他想上学。既然弟弟已经学成归国，整个家族无须再每年支付一大笔留学费用，经济压力大大减轻。那么，他也可以实现自己久违的梦想了。

去上海。

上海：命运中的一个“结”

1902年底，陈其采毕业回国，决定远赴长沙发展，那里的湖广总督张之洞求贤若渴。正希望借助一批留日士官生来建设强大的新式陆军。次年春，陈其美去上海一家商行任账房，一边寻找能够深造的学校。但是，他已经27岁了，而且毫无新学根底，即使有适合的学校，也考不上。就这样，他蹉跎了近一年。

这段时间，上海发生了很多大事。比如“苏报案”，章太炎和邹容把清廷和慈禧、光绪辱骂成这样，换其他地方早就被凌迟了，但在租界，不过判刑两三年。为此，陈其美觉得非常震撼。还有稍早之前轰轰烈烈的“拒俄运动”，由中国教育会组织的张园辩论会，陈其美也去旁听过好多次，只是觉得与自己无关。他想学的是科学技术。

正当他彷徨不定的时候，1904年初，蔡元培回到了上海。离开的时候，其一手创办的中国教育会因章太炎的不满已停止活动。现在蔡氏将其恢复起来，以理科传习所的名义对外招生。当然，他的目的不止于此。

这真是所奇怪的学校。主持人蔡元培，老师是章士钊、刘师培等，都是当世赫赫有名的人物。这么优秀的师资，学费却非常低廉，陈其美当然积极报名。据当时人回忆，他念书非常刻苦认真，对数学尤其感兴趣。

陈其美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些老师，白天教授民约民权，声光电化，晚上却在制造炸弹，或制订暗杀计划。事实上，蔡元培开设学校只是掩饰，真正的目的，是给其所领导的反清暗杀团设一个活动开会和接待同志的场所。

他们刺杀的第一个目标便是前广西巡抚王之春。计划部署得很周密，先是冒充王的友人致函，邀他出来聚餐，然后在金谷香番菜馆设伏，楼上楼下都安排了枪手。没想到，王之春非但机敏异常，逃脱了楼上的包围圈，而且好运异常——楼下抵住他脑门的枪口并没有射出子弹，手枪哑火了。

巡捕房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大搜捕。有意思的是，刺杀失败当晚，蔡元培等暗杀团成员在悲愤中决定成立光复会，之前另一位浙籍革命家陶成章已征询过因“苏报案”服刑的章太炎的意见，也同意加入。就在第三天，所有人，包括和他们共用同一机关的黄兴都被巡捕房逮捕。也就是说，公共租界无意中破获了华兴会、光复会两大反清革命组织，并将其领袖一网打尽。

幸好租界方面并没有什么确切证据，而且这些革命党人也都用了化名。没几天巡捕房将黄兴、章士钊等人陆续释放。此时的孙中山正在欧洲和一群留学生商量革命大计。不久，孙黄陶将相会于日本，共同组建同盟会。清朝的末日快到了。

蔡元培没走，但学校却不能再办，陈其美又一次失学了。正在此时，他弟弟陈其采在湖南新军中做到了标统（团长），经济上已非常宽裕，同意资助他去日本留学。

后来的陈其美以决断明快著称，但此时对于是否出国，却迟疑了整整一年。正在犹豫间，蔡元培给他这个旧学生来函，请他参加邹容的墓碑落成仪式。这一天是1906年5月12日，一行30余人坐船3小时，从南市大码头经黄浦江到徐家汇华泾，冒雨在服刑而瘐死的邹容墓前行礼默哀，并聆听蔡元培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我们现在已无法得知蔡氏当时讲了什么，在场的陈其美又因何而感动。总之参加了仪式没几天，陈其美就毅然东去日本，半年后加入同盟会，走上了共和革命这条不归路。

革命政府内部第一次自相残杀

黄兴和孙中山的革命策略差不多，都是以城市武装暴动为主要形式，以地下帮会为主要军力，以攻占总督府（或巡抚衙门）为主要目标，所区别者只是在中部还是边地发动。光复会则不太相同，本就以暗杀起家，似乎已形成江浙系革命党一种特有的风格。虽然1905年夏与孙黄合成而建同盟会，但其系统内徐锡麟、秋瑾等人的行事，仍不改诡谲冒进的杀手模式。这可能也是后来陶成章、章太炎与孙中山在两年后闹翻的一个原因。

陈其美是浙江人，其革命领路人是同为浙人的光复会会长蔡元培。但到了日本后的陈氏与孙中山特别亲近，对黄兴也尊敬，就是和光复会的诸位领袖格格不入，很少交往。同盟会分裂后，他对孙依旧忠心耿耿，一点都没考虑过自己和光复会的渊源。

当然，这并不表明陈其美就反对暗杀。1906年夏离开上海的时候，陈其美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账房先生，根本不可能有人注意他；3年之后归来时，已经是号令一方的霸主，按照他的计划和指示去做的事，几乎件件成功，简直有如神助。此时陈其美无论能力还是性格，和之前判若两人，而且浑身散发出奇异的魅力和亲和力。不管是江湖巨盗还是黑帮大佬，外国领事还是巨富豪绅，只要一和他交谈，无不被他的言辞、立场和作风所吸引，愿意按照他的建议去奋斗，甚至去拼命。

他策划成立同盟会中部总会，图谋在武汉地区起事，果然，才两个多月，武昌首义爆发；其后发动商团武装攻占江南制造局，继而光复苏州、杭州，接着组织江浙联军攻克南京，几乎也是照着他的计划顺利进行。总而言之，从他一手创建中部同盟会，到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仅用了5个月时间。

陈其美的麻烦“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上海刚刚被民军占领，选举军政府都督的时候，矛盾就剧烈显现。陈其美故意没通知光复会方面，但还是遭到商团的挑战。幸而他的盟弟黄郛举枪呐喊，身边的敢死队员又以炸弹威胁，会议才承认他为沪军都督。但口服未必心服，内部反对力量不断寻找反扑机会。

为了地位稳固，陈其美必须和各军政实力派妥协合作，互相利用。镇江军政府都督林述庆率领作为江浙联军组成部分的镇军进据南京后，隐然以主人自居，并要求设江宁都督而自任之，这引起了江苏都督程德全和联军总司令徐绍桢的恶感和担忧。他们秘密至上海，要求陈其美实施军法，替他们除掉林氏及其参谋长陶骏保。

这几乎是8个月后黎元洪恳求袁世凯除掉张振武的内测版。不同的是，袁氏处决张振武引起了轩然大波，而林述庆见机溜走，陈其美只杀了陶骏保，且没有引起什么争论。也可能是陈故意走漏风声让林逃走。

这是革命政府内部第一次自相残杀。一个月后，第二个牺牲品产生了——陶成章，光复会的精神领袖。而杀人凶手，正是陈其美的另一个盟弟，蒋介石。

如今有人臆测，蒋氏刺陶是孙中山的授意。这绝无可能。甚至没有证据表明陈其美也预知此事。就连同为光复会领袖的章太炎，对陈其美恨之入骨，也不过说一句“（陶成章）果被刺死，或言（陈）英士为之也”，“或言”而已，不敢下明确的结论。据蒋介石说，刺陶完全是他的个人行为。辛亥革命后，陶成章想使光复会独大。为此，他抹黑孙黄的革命历史，拥戴章太炎为全国革命党的领袖。为防止忠于孙黄的陈其美的阻挠，陶还游说蒋介石杀陈。蒋氏“大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决先除陶以定全局”。

成败萧何

陈其美蹿升之迅速，除了他自身能力优异外，昆弟友僚的助力不容小觑。如果没有胞弟陈其采的全额资助，他不可能留学日本，进而开创事业局面；没有盟弟黄郛、蒋介石的舍身襄助，他不可能做稳都督，进而深植事业根基。而有一批江湖上的朋友，对他的效忠支持也非常有力，比如清末就结识的盐贩头目应桂馨，比如辛亥时期前来投效的游民队长张宗昌。

不过和对待同志不同，革命党虽然在起事时依赖洪门、哥老会、青帮，但终究不把社团弟兄当自己人。应桂馨曾抱怨说，“同盟会自合并国民党后，即将从前分子之青红帮等置之脑后”，“前清时共图革命，今国民党只顾自己做官，且反对青红帮”。他指责的是陈其美。其实，对青红（洪）帮仅是“反对”还算好，两任广东都督胡汉民、陈炯明则要凶狠得多，对于帮助革命党攻占广州的洪门首脑多有杀戮，还处决了光复会成员许雪秋——尽管他之前和孙中山关系深厚。

革命党对帮会人士这种“夜壶”式的处置方式自然使得后者离心离德。加之北方袁世凯政府不断招募收买，效忠陈其美的秘密会社首领几乎全部变节，并反身对付革命党。

应桂馨就是个显然的例子。自和陈疏远后，渐渐被袁政权收买，最后成为1913年3月20日暗杀宋教仁的主要凶手之一。“宋案”发生后，为混淆视听，袁政权立即造谣说这是党人的自相残杀，矛头直指陈其美。直到今天，还有极少数历史学家同意此观点。陈其美的确对宋教仁很有意见，他认为，孙中山的实业救国才是正道，而宋氏“时有干涉政府用人行政之态度，卒至朝野冰炭，政党水火，既惹袁氏之忌，更启天下之疑”。他甚至认为国民党连参政的必要都没有，更别说去争什么国务大大或国会多数党领袖了。

正因为国民党没有必要去争夺政权，所以他建议“宋案”由法律解决，而反对孙中山提出的武力讨伐，因此失去了整军备战的最佳机会。等袁军压境，国民党的军队只是胡乱抵挡一下，然后彻底崩溃。

陈其美身上的光环也消失了，好运远去。他众叛亲离，两年前对其鼎力支持的上海商人阶层对于他的反袁要求严加拒绝。他亲自招募并委以团长的张宗昌，此时也在前线投降了北洋军冯国璋部。

国民党已成困兽。起义固然完全不可能，而同志正在被袁政权陆续杀害。陈其美的思路又回到10年前，他想起了蔡元培及其暗杀团——手枪和炸弹才是弱者在绝境中最好的武器。于是，他组织了民国史上对高官最成功的一次猎杀，对象是袁政权的上海镇守使，海军中将郑汝成。

1915年11月10日，陈其美派遣的两名杀手先掷炸弹，后开手枪，光天化日之下诛杀郑汝成于上海外白渡桥。袁世凯得知消息，先是震恐，继而震怒。他原本对陈其美还想收买，如今下决心必杀，任务就交予袁政权在江苏的最高长官冯国璋。

冯氏手下正好有个对陈其美为人性格和行为方式都十分了解的人——张宗昌。自投降过来后，张不得信任，在军官教育团做监理，实质上是赋闲。接到这个暗杀任务，不仅有了一大笔丰厚的经费，也有了获得冯国璋信任的通道。张宗昌立志要干净利落地完成此事。他做到了。他所动员的人马，无非是之前曾经追随过陈其美，但后来又逐渐疏远的帮会分子。他们买通陈身边的革命党人做内线，骗陈其美说有一笔生意可谈，只要签约就有大笔佣金。长期苦于反袁经费不足的陈氏听说后喜出望外，加之消息来自内部同志，不疑有他。1916年5月18日下午，萨坡赛路14号，等着客户来签约的陈其美刚刚坐定，就见到几个人鱼贯而入，突然掏出手枪射击。陈其美头部中弹，当场殉难，时年39岁。

开枪杀死陈其美的凶手，除一人在逃走时被陈的同志击毙外，其余都没抓住。后经巡捕房努力，逮捕幕后策划者一，门口把风者一，分别判处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15年，此案遂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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